2016年5月13日 星期五

《2016真島吾朗生日賀文》之四:兄弟的生日



之四:《兄弟的生日》

二零一一年,五月十四日,清晨五點四十七分。

神室町。






   冴島大河甚至不用墊腳尖,只是伸手在門上的隙縫一摸,就拿到了真島吾朗公寓的鑰匙。他轉開門,在玄關脫掉那雙仍然嶄新的黑色皮鞋,踩上了冰涼的木板地。

  房子裡很安靜。兄弟大概還在睡覺吧。

  他直接轉身走向廚房,對這整個環境,有著彷彿自己家裡一樣的熟悉和自在。打開冰箱,裏頭除了啤酒和納豆以外空無一物。冴島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慢條斯理地拿出空鐵壺在水龍頭下裝滿。放上爐子、旋開瓦斯以後,才打開壁櫃,在各式各樣的泡麵堆裡,找到他上次留在這的即溶咖啡罐。

  而這房子裡唯一正常的,也只剩下櫥櫃裡那幾個乾淨倒放的馬克杯和瓷碗了。冴島正要拿出第二個杯子,在他背後傳來一個模糊沙啞的聲音,制止了他。

 「我不喝咖啡。」真島狠狠地打了一個大呵欠。

  他全身上下只胡亂套著一件尺寸顯然過大的甚平,連內褲都沒穿。睡眼惺忪。

 「……熱水就好了。」

 「我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就喝一點,讓腦子清醒也好。」

 「那,你那杯給我喝一口。」

 「不要。」冴島放回了空杯。

 「……嗤。」真島走來他身邊,打開他剛才關上的壁櫃。

  他聞到冴島身上,已經是乾淨梳過髮油、混著剛燙好西裝外套的氣味。

 「我要吃泡麵。」真島繼續打呵欠,臉上的鬍渣雜亂地橫在熟睡時的方向。

 「隨便你。」冴島嘆了一口氣,右手試著想把真島後腦上的亂髮梳平。

 「那個待會再用就好。」真島試圖躲開冴島的手。

  他很快地撕開泡麵,把麵條丟進小鍋子裡,調味包則扔給一旁的兄弟。

 「麻煩你啦。」真島轉身,拖著緩慢的腳步離開。「我去一下廁所。」

  冴島看著自己的兄弟一路駝著背又無精打采走向門邊。

  他靜靜地站在爐邊,等著水煮開。



***



 「.......好了。」

  飛快又大力地甩上車門,真島幾乎是跳進副駕駛座,手上還抓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兩包菸和一瓶冰水。冴島隨即發動了引擎。他轉頭要檢查來車,就看見真島嘴上咬著菸正要點燃。

 「要抽菸就把車窗打開啊!混帳!」

 「好啦好啦。」真島朝窗外吐了一大口菸。

  車子很快駛上了高速公路。兩人大清早就出門趕車,現下的路況倒也不算太糟糕。

  有好一陣子,除了冷氣的風聲以外,車上一直維持著沉默。

 「這次去近江,真的不用帶點什麼東西嗎?」真島忽然問道。

  這一趟車程下來,他已經抽到第六根菸了。

 「並不是正式的會面場合。」冴島兩手握著方向盤,專心看著前方,「況且,東城會的兩位直系組長親自登門,就算是夠大的禮數了吧。」

 「也是。」真島咧嘴一笑。「如果最後能順便打上一架就好了。」

 「你說什麼啊。」冴島皺眉。

 「武鬥派的時代快結束了啊,」真島語帶嘲諷,「現在流行穿西裝打領帶談公事了。」

 「如果真的完全是這樣也就算了。」冴島說。

 「越來越沒人有膽子爽快把衣服脫了來幹上一架。」真島在盒子裡捻熄了菸,收進西裝內裡的口袋。

 「而且太久沒打人,我的刺青都快褪色了。」

 「那我隨時奉陪啊。」冴島轉動方向盤,準備下交流道。

 「但你打不贏我啊。」真島齜牙裂嘴,「講不聽。」

  冴島大笑。他看見真島又拿出菸盒。

 「你幹什麼啊,抽成這樣。」

 「嗯?啊,」真島愣了一會,又把菸盒收起來。「不知不覺就。」

  車子隱沒在城市蜿蜒的道路之中。

 「你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嗎?」真島說道。

 「嗯。」冴島沒有什麼猶豫。「我們慢慢走過去吧。」

  車子在近江總部外幾個街口,停了下來。

 「事先跟你說啊,我完全沒想法哦。」真島走下車來,誇張地伸懶腰,他聽見自己肩頸臂膀的關節發出好幾個劈哩啪啦的僵硬聲響。大概是車子坐太久了吧。

  冴島堅持想要自己開一小段路,早早就在車站附近租車站訂好了轎車。

  而真島向來不喜歡長途旅行。

  他轉過頭來,看見兄弟也正看著自己。

  好一會兒,他們都不說話。

 「這些事情,實在是太無聊了。」真島打破了沉默,隨即轉身踏上人行道。

  兩個人並肩走在人行道的樹蔭底下。

 「吶,兄弟,我們東城會,可不能讓人小看了。」真島說道。「冴島組也不可以。」

  冴島轉頭看了他一會,隨後又看向前方。彼此的眼神都讓人猜不透。

  
  
***



  其實冴島不只是在決鬥場上相當有魅力而已的。作為一個領袖,他成熟穩重的行事作風、堅定不移的信念,再加上二十五年牢獄生活帶給他的歷練,冴島重返東城會以後,早就吸引了不少讚賞認同、甚至追隨的目光和力量。

  但同樣的,也有不少質疑和挑戰的重擔,仍死死地壓在冴島想要大展身手的野心之上。

  和近江聯盟的關係一直以來總是相當微妙,彼此都有幾張一旦見了都會讓氣氛為之緊張的熟面孔,這麼多年來雙方的關係總是處在微妙的平衡。

  但自冴島組成立以來,冴島動作頻頻,在外頭許多事業上的利益爭奪,更和近江不少四、五級的團體起了小衝突,而對方總是針鋒相對,好幾次都是小小的起火點,差點釀成大規模的意氣用事。

  東城會內,因為冴島組三番兩次和關西勢力的牽扯,多少也開始醞釀出異議。

  許多人等著看冴島組組長如何為自己解圍。興災樂禍的也有,滿心期待的也不少,而堂島大吾,第六代東城會會長,依然是抱持公正立場,堅定地站在最多數人、東城會全體的利害關鍵之處。冴島的活躍和爭議,他皆看在眼裡,並不隨著眾人的聲音起伏不定。

  而令真島意外的是,雖然在堅守自己的原則這一點,冴島大河和當年的堂島之龍,幾乎有著同樣固執得驚人的脾氣,他卻意外得似乎比桐生更能夠沉住氣去隱忍,更有心機與人私底下較勁和謀算。

  而這次,在與近江聯盟的多次交涉與談判上,冴島的確表現得讓人折服。

  真島不曉得自己心裡面這股複雜的情緒,究竟是代表什麼意思。離開近江總部的時候,他看見不少周遭的人,面對冴島的眼神中多是驚懼,隱隱約約的憤恨,和敗下陣來的恥辱。

  有的時候,他自己也想好好照個鏡子。

  他也想知道,當他看著兄弟的時候,會不會也不小心露出了同樣的眼神。



***



  在回程的車上,真島睡著了。

  下午的陽光斜斜照進車裡的溫暖,和車上冷氣的寒氣混合著,一直以固定的速度移動的車上,此時正是讓人舒服入眠的狀態。冴島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得更小聲些,輕踩剎車,慢慢停在前方塞車車陣的尾端。

  塞在車陣裡,一時半會大概也動不了吧。他皺了皺眉。搞不好連車子也搭不到了。

  冴島大河並不喜歡等待。

  或者該說,經歷過二十五年漫長的牢獄之災,他已經受夠了任何形式的等待。

  無奈地轉頭過來,咬著菸,想在座位附近找打火機。他看見兄弟睡得正熟,頭輕輕朝右邊靠著,那個繡著精緻銀蛇的眼罩,因為和車子椅背的摩擦,有些鬆脫開來。

  冴島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好久。

  二十五年以後的重逢,冴島總覺得眼前的兄弟有時陌生得讓他害怕,卻又總是熟悉得讓他心痛。

  究竟是什麼地方變了呢?

  我變了嗎?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開那鬆脫開來的眼罩。繩子一下子就鬆脫了,冴島的動作輕柔,真島一時之間竟也沒有醒來。

  凹陷、空蕩蕩的左眼眼窩,被乾癟、布滿著可怕的深褐色疤痕的眼皮緊緊覆蓋,正常的右眼此時也緊閉著,乍看上去,這張臉倒也看不出受傷的模樣,似與常人無異。

  冴島靜靜地看著這個,他在遙遠的、最初的記憶中,最熟悉、最親近的兄弟。

  那時的兄弟,沒有眼罩,也看不見那個陰鬱得可怕的眼神。是一個,只要是呆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就沒有太大防備的、平易近人的真島吾朗。

  二十五年前他開槍時瞄準的,難道不只是那十八個人而已嗎?

  否則兄弟又怎麼會失去那一隻眼睛。

  他拿著那個眼罩,轉頭把視線轉回前方,踩動油門。但隨即他心念一轉,打動方向盤,開往另一個交流道。



***



  真島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從椅背上僵硬地坐起身時,冴島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從他身上滑下。寒意一下子竄進他的身體。

 「呃唔......」

  真島覺得大腦一團混亂,早知道就不該在車上睡的。他胡亂著伸出手,想把冷氣風口轉到另一個方向,才發現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而且他的眼罩不見了。

  真島嚇得整個人從座位上跳起來。

  透過擋風玻璃,他看見冴島站在車前不遠處,襯衫領口解開,袖子也捲上了手肘。領帶和他的手隨興地塞在左邊的口袋裡。右手拿著一支菸,從口鼻中噴吐出來的煙霧,在海風的強勁吹襲下,一下子消失了蹤影。

  真島一隻手就解開了領帶,把紅色襯衫衣領的幾個鈕扣扯開,拿著冴島的西裝外套,打開車門踉蹌地走下車來。皮鞋踩上碎石,發出清脆的聲響。

 「喂!」真島連腳步都還走不太穩。

  冴島仍然抽著菸,看著海浪規律拍打著岸邊的礁岩。

 「我的眼罩呢?」真島不悅地說。

  冴島咬著菸,右手伸進口袋,走過來遞給兄弟。

  真島很快地搶了過來,順勢把外套朝對方扔了過去。

 「......你怎麼了?」冴島接過那不明就裡的怒氣,眼神有些困惑。

 「你才怎麼了,」真島兩手正奮力繫著眼罩,「擅自開車來這什麼地方啊?」

 「......我也不知道這什麼地方。」

 「嗄?」真島不由自主就大聲起來。

 「我想跟你好好聊一聊。」冴島平靜地說。

  海浪拍打的聲音,夾雜在兩人的沉默之中。



 「想說什麼就快點說。」

  冴島冷靜的眼神直視著對方。

 「近江聯盟裡面,故意和我的組在外頭起衝突的那群人,是你指使的吧。」

  真島沒有說話,他冷冷地看著冴島。在車上睡得太沉而散亂的髮絲,在海風吹拂下凌亂地舞動,連帶遮住了他大半的視線。

 「這半年來,全是你教唆了外頭的人,用盡各種方法不斷地來扯我的後腿,是吧?」冴島的語氣平靜得讓人不寒而慄。

  兩人看著彼此,直到真島移開了視線,從口袋裡拿出壓得變形的菸盒,咬了一根菸。

  冴島走上前來,舉起手,在兄弟的面前點開打火機。火勢飄零在風中,轉眼就消失了。

  真島靜靜地看著對方。

 「是啊。」

  他搶過對方手上的打火機,很快地點燃口中的菸。

 「是我聯絡的人。」

  聞言,冴島,反射性地,竟微微一笑。

 「那,」他問道,「你還滿意嗎?」

  冴島大河臉上有著意氣風發的自信神采。

 「我的表現,你還滿意嗎?」

  真島聞言,嘆了一口氣,雖然搖搖頭,臉上卻也不自覺有著淺淺的笑意。

 「還問我啊。」真島又抽了一口菸。「根本服了你。」



  他走上前去,站在冴島的身旁。兩人一起看著即將落入海面底下的太陽。

 「兄弟。」真島忽然開口。

 「嗯。」



 「這二十五年來,我對你,並不是在等待。」

 「對我來說,兄弟你啊,就和死亡一樣,都是總有一天都要到來、躲也躲不掉的命運。」

 「這麼久以來,我把你看成是我這條路的終點。我不用耗費多餘的心力去等,總有一天,你就會站在和我相距不遠的地方,冷冷地擋住我的去路。」

 「就和我失去這一隻眼睛一樣,早在二十多年以前,我就已經永遠失去我的兄弟了。」

  冴島沒有說話。

 「你走了以後,我遇到太多人,也失去太多人。這些人來來去去,到頭來只有我還留在這裡,而現在,我有的時候根本忘了自己在做什麼。在等什麼。」

 「現在你回來了,我們也好好打上一架了,還有各式各樣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如今,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還活著,而且身邊還有你,我獨一無二的兄弟。」

 「我沒辦法習慣這種事情。」真島猛地抽了一大口菸。「我一個人太久了。」

 「我只能用這種方法,或者說,用盡各種方法,一直去刺激你,去打擊你、挑戰你。」

 「只有這樣,我才能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真的就是我一直在等的冴島大河。」

 「還有,是不是,...... 我也已經,真的走到終點了  ......」



  冴島靜靜地看著海浪反射金色的陽光,炫目又刺眼。

 「兄弟。」冴島終於打破了沉默。

 「嗯。」



  他伸出強壯的臂膀,左手緊緊攬住了自己兄弟的肩頭。

 「這裡就是你的終點。」他說道,右手指著眼前美麗又平靜的海面。

 「也是我們兩個,在這條路上即將重新開始的起點。」



  真島臉上有一抹淺淺的笑意。

 「哼。」



 「我不是說過嗎?」冴島說道,「我隨時奉陪。」

 「打架也好、暗算也好,任何一種試煉,都無所謂。」

 「你不相信的,我會一一證明給你看。」

  冴島放開對方的肩膀,站了開來。

 「真島。」

 「嗯。」

  他側身,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兄弟。



  冴島大河臉上的神情,讓真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兩人甚至都還不到二十歲時,一起喝下兄弟盃的酒,在道上兄弟和老爹們見證之下,互稱結拜之時的情景。



  他慎重地伸出一隻手來。

  真島也泰然地伸出手來,與他相握。



 「我回來了。(ただいま。)」

  冴島堅定地說。



  這一次,真島看向他,眼神清澈無疑。

 「歡迎回來。(お帰り。)」

  他說。








 「兄弟。(きょうだい。)」



《兄弟的生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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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那一天稍晚。


 「我看我們是今天是趕不回東京了吧。」離開海邊,真島在車上無奈地說。

 「總之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總算覓得了合適的地方,停好車子以後,兩人撥開店門的簾子,走進一家尋常不過的餐館,店裡面空席不少,環境也整齊清淨,飢腸轆轆的兩人點了為數不少的食物,大快朵頤一番。

  席間,真島慢條斯理地,但沒有間斷地,和冴島娓娓道來這二十五年的種種。在那以前,真島就從未和冴島提過半句,發生在這段時日的事情。

 「你經歷了不少啊。」冴島用筷子夾起一大塊魚肉,「根本是九死一生。」

 「是啊。」真島喝了一口啤酒。「但我還活得好好的。」

 「相比之下,我過了空白的二十五年呢。」冴島笑著說。

  真島有些擔憂地望著他。

  冴島幫自己的酒杯倒滿,也喝了一大口。看見對方的眼神,忙不迭地說道,

 「你擔心什麼啊。」

 「我擔心你變得不耐打。」

 「監獄裡面的打架才凶狠呢,」冴島笑道,「我這身肌肉可沒少過。」

  真島不置可否。隨即嘆了一大口氣。

 「幹嘛?」冴島問道,

 「老了吧,這身子。」真島搖搖頭,「以前只要聽到打架兩個字,我就會整個人興奮起來的說。」

 「現在的我只覺得很想睡覺。」

 「你今天一整天精神都很差欸,」冴島語氣有些不悅,「體力已經變這麼差了嗎?」

  真島搔搔頭。

 「你不要隨隨便便就說一個男人體力很差好不好。」

 「哦,是嗎?」冴島咧嘴一笑,「不然來打架啊。」

 「你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嗎?」真島嗤之以鼻,「話講不通就想打架啊?」

 「怎麼樣?」冴島把桌上最後一塊唐揚雞放進嘴裡,「要不要啊?」

  他放下筷子,假裝捲起袖子摩拳擦掌。

 「我昨天晚上只睡了兩個小時,才會這麼累啦。」真島不想理會他。

 「嗄?你幹嘛這麼晚睡啊?」

  真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在打電動遊戲。」他老實承認。

 「嗄!?」冴島大吃一驚。

 「大吾ちゃん送我一片新的遊戲,我想趕快打完。」

 「啥??????????」

  真島夾來一塊生魚片細嚼慢嚥。

 「你還有很多事情要慢慢跟上來啊,」真島賊笑著說,「不只是東城會的事情。」

 「建議你還是列張清單吧,二十五年來,這個世界變了很多啊。」

  他用筷子指著對方,語氣介在嘲諷和誠懇的建議之間,

 「那個 PlayStation3 ,是很好玩的。」



  冴島目瞪口呆。



 「你什麼都不知道啊,兄弟。」真島笑得很開心。「太天真、太天真啦~」





END



《2016 真島吾朗生日賀文》五連發計畫 即將完結!







組長的生日,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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