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作為自己留念的存檔(二):文學課期末創作



這是一篇很冗長的小說。也算是我第一個,稍微比較嚴謹完成的原創小說。


會寫這篇是因為課堂作業的要求;歐洲文學史老師有一份期末個人創作作業,創作的形式不拘,只要靈感啟發的來源是來自那學期的要求讀本即可。


然後出於某個要解釋很久的原因,我決定要發狠寫一篇小說。


當時我選擇的啟發讀本是《少年維特的煩惱》。這本真的很好看,當時我還難得跑去買了英文原著來留念。捨不得只念影印的版本。


然後這個長篇小說的靈感來源之一,還有 Nightwish 的 Story Time 整張專輯。


小說的內容,講的是一個喪母的男人透過閱讀維特這本小說,找到療癒自己傷痛的一條心靈出路。採用的是書信體的方式來寫,全篇第一人稱。


我現在回過頭去看,覺得好多地方都語焉不詳,是非常非常不成熟的寫作,而且一讀就知道這人從來沒寫過長篇幅的東西XDD


不過人要正視自己的黑歷史,才能進步啊~~~(自我催眠中












《13》


《楔子》: Enchanted Winter 

        所以,今天是妳離開我的第十三天。雖然說,我並不想特地去數著日子 … 妳不告而別的次數太多了,這次,又要我怎麼原諒妳呢?床頭櫃上的化妝品還是那樣亂扔,我沒動過,我說過,總得要妳自己去收。

  是啊,妳不回家,我更不會回去。就算是習俗上第七天也一樣。我尤其想要妳自己回去看看,一個人的小公寓有多寂寞悲涼,讓人心慌。

  但妳又怎麼會在意呢?自從爸離開,我就沒見妳完全清醒過。不要怪我,但妳真的就像神經病一樣─不過是一場失敗的戀愛,我不懂妳怎麼可以讓自己變成那副德性!妳明白嗎?在妳最自豪的美麗藍眸裡,有我嗎?還是說妳終於肯相信我了嗎?妳知道妳總是抱著只對妳不離不棄的兒子,想的念的哭求的卻是我父親─那個讓妳受盡折磨,一輩子痛不欲生的禽獸嗎?

  妳當然知道。因為妳以為這樣子能讓我原諒他、不忍心怪罪他。不可能。白癡。

  我只要瞬間就能回想,哀怨已在妳臉上牽起了幾條細紋,痛苦不堪的妳用酒精說服自己臣服於悲哀的命運。如今妳裱在黑框裡的,卻是那樣燦爛的笑容,陌生得讓我如此害怕。妳終於解脫了,所以要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嗎?讓我渾身發麻的噁心微笑 ─ 都到這種時候了,妳為甚麼還要開這樣的玩笑!妳嘲笑我,妳笑我,妳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 夠了,十三天,已經夠了。

  從前,妳住院的那幾天,不是一直拉著我讀這本書給妳聽嗎?我沒當一回事,卻成為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沒能完成的,妳對我的要求 ... 沒有藉口了,如今。我在這裡訂了房間,直到聖誕節的早上。還有十三天,我們最後的十三天。我這就開始讀給妳聽。我不想再欠妳,更不想老牽掛著妳。

  聽完之後,就趕快離開吧。



  都做鬼了,還不趕快去糾纏妳愛不到的人,老是巴著我不放,真是窩囊。




《Storytime》

       《少年維特的煩惱》,十八世紀的德國,大文豪歌德二十六歲那年出版了這部小說,從此聲名大噪。時至今日,這本書仍是家喻戶曉的經典名著。

        等等,妳該不會要跟我說,妳從未聽過這位少年有何煩惱吧?妳要我為妳讀,難道不就是要提醒我施捨一些浪漫又文學性的憐憫情緒,給妳那悲哀的生命做註解嗎?母親,妳曾經熱烈信仰著的真善美,何以最後只成了妳刻印在墓誌銘上的格言呀。

        我,作為妳的兒子,我不僅承接了妳的基因,並沒有選擇,我們彼此都是對方記憶和生命的一部分。妳曾經只是個有著燦爛紅髮和純潔笑容的天真女孩,要不是與父親過於意外的相遇,妳的愛如此珍貴,何以如今卻選擇在遙遠的異鄉灰飛煙滅?Victoria‧Brando,妳為我取名安東尼,其中有多少深意,我無心深究 ─ 讓我厭惡至極的是書成中文以後,我竟無法擺脫父親的安姓。

        故事才剛開始,妳怎麼就如此愁眉苦臉?娘,妳更喜歡我這樣喚妳吧?妳沉迷在安子明先生漆黑如夜的深邃眼神,妳情不自禁就吻上神秘又複雜,妳甚至也並不清楚的所謂「東方氣質」,深深相信這一切彷彿都是命中注定…

        妳對他懷著那樣多深刻純真的愛,讓妳堅信他已婚的事實也不會是障礙;妳執意要有我,柔情似水地為他吞下滿腹冤屈,卻讓那些陰影和我在母胎中交融,讓我如此驚恐又不安地誕生到這世上來。

        不、不,不…我並不怨妳……但要請妳好好地聽我說。噓。聽我說。

        抑鬱、憂鬱、時而躁鬱的妳,受盡折磨的心智而失去了希望和夢。我為人子,再怎樣心腸狠毒,也不會讓妳連最後的時刻都不得安寧。

        我會堅持,我會為妳說故事。我想為妳重新編織散去的記憶,為妳找回迷失已久的情感和價值,為了走向最後的平靜,我會為妳走這一遭兔子洞…

        不,請別擔心…、是… 是的…。

        畢竟我也在尋找我自己。

※※※

        所以,維特寫給好朋友的的第一封信裡提到了自己的狀況:結束了一段小小的、黏膩煩人的關係,搬到了寧靜的鄉間,悠閒、愉悅、自在。任何文學作品的開頭都是最有意思的,不是嗎?維特在當下的快樂,讓他認為過去和未來皆可拋下,無論悲喜。這段話彷彿就在嘲笑我們:

        “You are certainly right, best of friends, that there would be far less suffering in the world if human beings – God knows why they are made like that - did not use their imaginations so busily in recalling the memories of past misfortunes, instead of trying to bear an indifferent present.”

        這段話讀起來真是悲傷。妳想,歌德寫這本小說,不正是因為他在現實生活中那一段無法放下的悲劇情事,促使他運用了不只是最大限度的想像力,還有文學家細膩敏感的筆觸,寫成這本小說嗎?他透過這個(或許他自己都覺得無奈的)方式排解悲哀,也透露了,理智和感性的落差不僅永遠存在,人有時甚至無法跨越,若要順從情感的奔放,注定就要受理智的嘲笑。

        浪漫主義不畏這樣的嘲笑。他們嘲弄回去。

        但妳若要和我辯解妳荒誕無經的行為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我不只嘲笑,還要嗤之以鼻了。妳也需要搬去遙遠的地方, 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 讓自己好好清醒一下。如果妳願意聽話。

        如果我還有機會。

        夜深了。

        雖然妳早已在永恆的黑暗,但我畢竟還受限於日夜的輪迴。

        晚安。



***


        闔上書本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在蔚藍天空沉默翱翔的風箏。還年幼無知的我牽著風箏,在妳還溫柔清澈的注視下開心的撒腿奔馳。

        但究竟是我得意地領著風箏跑,還是它在驚恐地追著我跑呢?

        妳當時在我身後,看得那樣清楚。妳能回答我嗎?




《Ghost River》

        故事繼續進行,這三天來我也都確實地為妳朗讀哦,母親。到目前為止,妳還喜歡嗎?

        對於我們這些早就知道結局的讀者來說,在六月十六日,綠蒂小姐在維特的信件裡正式登場之前,維特還能在鄉村之間保有著平靜、喜悅的生活,也因此,每一封信件讀來仍是小小的愉悅與欣慰─這些人們普遍都嚮往的幸福和無憂,他不僅經歷著,也清醒地感受著,更珍惜地記錄著。人畢竟很少能清醒又深刻地感受到平靜安穩的幸福。相比之下,仍然是戀愛情慾的沉醉和功成名就的狂喜,才是真正具體感受得到、能夠具體化為目標去追求的幸福。

  母親,妳所苦苦追求的,是兩個人在彼此眼眸裡靜靜的相遇裡平淡踏實的幸福美好,或者是,妳也熱烈執著於更緊密的結合與永恆的諾言?妳要的是愛人一瞬間毫無防備的微笑,還是全身心而無悔、無論悲喜也要注定的廝守?

  但此時維特的平靜和自信,讓我聯想到那太過理想安全的平穩心態。如果生理、安全和基本生命的需求都得到滿足,人似乎就可以達到這樣的安全平穩了,不是嗎?也就是說,有了這樣的安全平穩,人就應該要有足夠的力量生活,畢竟,還有許多人連這樣的標準都達不到,痛苦地在生死邊緣掙扎,不是嗎?人還能有甚麼的問題,比徘徊生死的難關更艱鉅呢?

  但我們都知道,維特即將捲入一場戀愛風暴。在他遇到摯愛以後一年多,就響起了槍聲。

  這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的說法,究竟是事後諸葛,還是睿智的預言?

  妳也曾經有過這種寧靜嗎?妳也曾經如此正向又充滿自信,不怕犯錯,不畏出醜,對於自己的每一天、每一道陽光、每一個步伐都滿懷感激,甚至妳相信自己的一切到了某種程度,妳竟覺得不需要再讀新的書了,只需要當時心中已經擁有的一切,就已經足夠讓自己在這個世界抬頭挺胸地活了嗎?

  說也奇怪,我深信妳是有的。我曾經看過妳近似於這樣的笑容。

  妳用那樣的笑容養育我的童年,但妳忘記把這樣的微笑教給我了。

※※※

  今天我會為妳讀到五月三十日的信件為止,在維特墜入愛河的前一封信之前。

  …… 愛河,根本是一條鬼河吧?

  哎,妳不要這麼生氣;我不是甚麼可怕的反社會人格,也並非驕傲地視愛為張牙舞爪的猛獸。

  墜入愛河,是為了要向惡如厲鬼的愛神,證明自己入虎穴的決心毅力。墜入愛河,是為了要傷痕累累,為了從河底走上河岸,為了要活著,為了要走向河岸上自己所渴求的愛的果實,為了你,為了妳。為了得到你。

  這裡有一段話:

  “I shall try to see her as soon as possible, or rather, after giving a second thought, I shall avoid her. It is better that I see her through the eyes of her lover; she might not appear to my own eyes, in reality, as I now see her; and why should I destroy the lovely image I already possess? “

  情人眼中的西施和西施本人,不見得相等,也不需要相等。人擁抱著墜入愛河的,往往不需要是真正的對象。墜入愛河之後還能存活上岸的人,就能真正擁有那位西施。想要擁有,你只好奮不顧身墜入愛河,墜入鬼河。

  母親,妳,又在哪裡呢?

  妳知道嗎?我和妳一樣,都曾經深陷在這條該死幽暗佔據著的河谷之中,何以我卻從未遇見妳?妳的愛子在這樣可怕的地方迷路了,妳甚至不願意來找我嗎?

  雖然在無止盡墜落的沉溺之中,除了所愛,我也看不見其他人 …

※※※

  這本書好薄。維特的故事好短。我應該一天就把它讀完,然後丟掉這一切,回我的英國去。為甚麼我要留在這裡?為甚麼我要待在這種讓我一輩子都如此痛苦異常的地方?媽好不容易也離開這裡了,為甚麼我就非得回來不可?

  這本書好薄。維特的故事好短。為甚麼我到現在還不願意讀完?直到現在,與妳的第一次相遇已是六年前的往事,最後一次也是兩年。而我一踏上這個島國,妳竟又如此清晰地回到我的記憶之中。

  這本書好薄。維特的故事好短。維特的痛苦是嘎然而止的漫長。我的痛苦是血流不止的噬咬。

  明明知道是絕望悲苦的結尾,我還是殘忍地讀著愉悅欣喜的開頭。
明明知道妳永遠不會是我的,我還是讓自己墜入愛河,以為自己真有到對岸的機會。




《Slow, Love, Slow》

母親,寫信的時候,讀書的時候,這幾夜,我總是想著妳就在這裡,在這陰暗潮濕的房間裡。鬼魂只在夜晚出現的,是吧?無論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為了配合妳的「作息」,我徹底將日子睡成日夜顛倒,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了。過了午夜,我拿起書本,想像妳會見狀跑來偎在我身邊,同我一起躺在陌生的大床上。左手被妳壓得沉,卻還是撐著書本,而妳會和我的右手一起合作把書頁翻過。我總是很專心地讀著細小的字句,想像妳閉著眼睛傾聽,偶爾眨眨妳美麗的黑睫,像蝴蝶一樣捲起我們身上的氣息,藉此妳感受到我,我也聞得到妳。

  但我現在聞不到妳。是因為妳犯了煙癮,正站在窗邊抽菸。我知道妳待會就要再回來,躺在我身邊。而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書面。直到把今天的份都讀完了,我闔上書本,放在床頭,也拿了自己的菸盒。

  今天心情不錯。難道不是嗎?畢竟是愛情啊。維特的愛情終於發生了。

  妳一定會笑維特在遇見她之前,還對這位已訂有婚約的女子的魅力不以為意,無視同行的半開玩笑式的警告,無所謂得說,” This information did not particularly impress me.”

  一見鍾情已經不流行了,不是嗎?感情在心裡的那一面是太過脆弱敏感的。現代人如我們,防備心高,倚賴著偏見的障蔽才得以活,怎麼會把這個層次的感官隨意袒露?

  寫到這裡,我差點笑出聲來。而這種活生生、嘎然而止的衝動,就和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的霎那相同。之所以再笑不出來,是因為抑鬱、羞恥、愧疚,不僅耿耿於懷,更折磨著我,每分每秒。

  其實我能懂妳的,母親。但妳難道困惑於我的憂鬱嗎?我真的從未跟妳提及過此事嗎?妳難道不知道,妳遺傳給我的,不只是妳纖細敏感的心,不只是妳天真至幾近愚蠢的心 … 我們,我們的愛,我們的愛和身心都受到禁忌的致命吸引。

  維特今晚已經分享了他生命中的最美了。母親的故事,我和妳都清楚幾乎每個細節。那麼,我,我又是怎麼遇到我的綠蒂呢?

  母親,我和妳一樣都是發自內心熱愛這座小島的。即便我們的基因來自遙遠的不列顛島國,但我在這座島上生活的好些年,都是我最珍貴快樂的回憶。以前,妳和爸爸關係還未緊繃時,我和曉生哥哥甚至一起度過童年、少年的時期。妳沒忘記他吧?和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安曉生。

  他實在是個很成熟的人。母親。我總想告訴妳,其實他甚麼都知道的:他知道何以我和他如此相像,眼眸卻閃著不同的顏色,他也知道為何在燦爛的夏日陽光底下,我的一頭紅髮再怎麼染深卻還能耀眼。他也知道為何父親和他都是接近黝黑的膚色,而我卻潔白如紙。因為我太特別,他怕我招來霸凌和歧視,從小就留了一頭長髮,分散人們的目光,一時之間要人不知誰更突兀。

  他知道這一切,他知道更多。他也知道妳。他甚至不恨妳。

  直到現在,哥哥還是很愛護我的。母親。妳死了,他已是我最後的親人。他知道,他甚至以此自重,珍惜著我們之間並不多的回憶。

  而我卻愛上了哥哥的女人。母親。




《I Want My Tears Back》

她有一頭濃密的黑長捲髮。和曉生哥哥一樣都是有著台灣原住民血統的美人。輪廓很深,眼睛很美,瞳孔漆黑如夜。連額頭都很漂亮。我曾經很認真地把我對她的美的觀察這樣細數給她聽,她一邊發出燦爛的笑聲,還伸手把自己的瀏海都撥上頭頂。她說,阿美族的女孩子要是沒有好看的額頭,祭典上戴頭飾時可會羞得抬不起頭啊。

  六年前,十月。曉生哥哥要我幫忙到他當時的女友工作的幼稚園傳話幾句。公司臨時有事,他迫不得已只好請我照看一下這位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還沒買過手機的異類女友,直到哥哥下班,他再開車來接走她。

  大嫂竟然是位幼稚園老師。真想知道哥哥是在甚麼情況下和她認識的。我一邊這樣想著,和門口的警衛打過招呼,走進園所,我看見一群孩子擁著的,她。

  第一眼看見她,並且愛上她的瞬間,我的直覺竟同時理解到,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孩一定就是我哥哥所愛的女人。我馬上就理解到,我將會深愛她,但她永遠不會是我的。

※※※

  非得把唐情的事情說完不可。我的女孩,她叫做唐情。今天晚上,維特的故事也唸完了,菸也抽完了,我愣在信紙前,卻還是滿腦子想著她。母親,今天妳的身影特別躁動模糊,是因為她的事情,我真的不曾和妳說過,讓妳傷心了嗎?
 
  妳能明白我為何說不出口的。我若是說了,對我是折磨,對妳是反諷,又傷又痛。要不是藉著維特的閱讀,要不是藉著想像,要不是妳如今再不會有負擔和執著,我又怎麼說得出口?

  在旁邊呆站到孩子們都離開,我走上前向她表明我的身分。她早知道曉生有個混血的弟弟,我也多少從哥哥那裏聽了一些她的事情,但基於大人的禮貌,一如初識,我們交換姓名,又很快地握了握手,我不算太緊張,卻差點就這樣牽住她溫暖的手掌,彷彿這只是一個習慣。她轉身回到教室收拾,我站在門外,研究門上鐵紋積著的陳年污塵。待她一離開,我舉起手,輕鬆就拉好鐵捲門,幫她鎖上。

  「你幾乎跟曉生一樣高了吧,安東尼?」

  我還記得她踮起腳尖拍拍我的肩膀,表示謝意和友善。我看著她的笑容,滿腦子只覺得她要是能用英文叫我的名字,一定更好聽。我說了。而她也照做了。還用很刻板的英國腔唸了幾聲。我一點也沒覺得冒犯,還順著她格格的笑聲說了一長串拗口又紳士的倫敦腔,問她要不要和我喝一杯咖啡。
  
  我們一拍即合,談天說地。她本就不怕生,因為工作上面對一大群孩子,她渾身散發著開朗陽光的能量,我雖是內向的人,但出於對她的愛和好奇,我傾盡全身心傾聽、反應,有時是我發表一人演講,侃侃而談彷彿回到大學在英國時課堂上的情境,有時我卻也像她班上的孩子一般,只是目瞪口呆地聽著她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鈴聲響起,直到聽見哥哥的聲音之前,在我人生中有她的短短幾小時,我快樂得容不下一絲疑慮,我快樂得不知羞恥。

  “It is natural, when an accident or something terrifying surprises us in the midst of our pleasures, for us to be more impressed than usual, partly because of the so vividly felt contrast, and partly, even more, because our senses are then susceptible and therefore react much more strongly."

※※※

  我曾經有想過把這些信交給她。母親。我很愛她,我覺得妳如果有機會認識她,一定會比我更喜歡她的。妳們其實並不相像,但妳是創造我的天使,而她是拯救我的天使,妳們都是在這麼汙濁的世界中仍然美好的存在,沒道理妳們是相處不來的。

  而現在,我先是在三年前失去了她,現在更永久地失去了妳。我失去了我的天使,也失去了感受、愛、想像、相信。妳死了,唐情雖還活著,但我能愛的她也已不在。

  她不在,妳也不在,我的愛還能依附著誰?我的眼淚又能為誰而活?生命若想要追求永恆真當是愚不可及的,但我們卻又在鑽石的閃爍之間看見它的身影,又在美好的回憶裡瞥見它的倒影。母親,妳走了,但妳可有留下任何東西,就讓我放進罐頭裡珍藏吧,讓我假裝它能就這樣存放成永遠的回憶。



  那妳呢?情。
  妳可有為我留下任何一點點回憶?




《Scaretale》

曉生來了,我也該離開了。 “Albert has arrived, and I shall go away.”
 
  我只是這樣想著,就能感覺到幾近崩潰的心碎。直到現在。即便是現在。仍然心碎。

  到了現在,讀維特的信已然太過具體,已是「躍然紙上」的折磨。母親,但我還在。我並不是在預謀一場過度刻意又噁心做作的死亡,母親,我只是不自量力地用飛蛾撲火的方式,演繹毀滅,為妳悼亡。我必須用盡過去的一切,才能在這個當下還苟延殘喘地活著,母親,至於未來,我只知道,我必須代替妳,和自己一起詮釋這場戲。

  妳不覺得很奇妙嗎?每一個當下,成了瞬間,成了過去,我們都是眼睜睜看著的。看待已經發生的一切,我們多少能客觀些,看待陷在當下的自己,卻只能迷惘沉淪。而在每一個微觀的瞬間,只要在這樣幾乎不可察覺的微小瞬間的失神,我和妳,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放任自己陷進了萬劫不復、名為愛戀的痛苦鬼域之中。

  我們甚至都沒有怨言。來不及有,就再也不會有。

  妳以前常常教訓我,「只是覺得,不是真的」,來管束我狂暴任性的孩子氣,卻讓我一度陷入無時無刻的自我懷疑,相較於哥哥,和其他同齡的孩子們,我顯得焦躁敏感,彷彿總是滿腹委屈。妳讓我學中文,讓我在新的語言和環境中找尋新的機會和寄託,隨著我長大,讀了更多書,我漸漸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全感和價值觀,卻忘記了那個曾經害怕著全世界的小男孩已經無法長大,只能瑟縮在心裡某個角落,嚶嚶哭泣。

  童年失去了自由之後,成為少年。少年失信於夢想之後,成了大人。

  成了大人,我卻以為自由與夢想還有重生的機會。因為我成了大人,我卻能奮不顧身去愛一個人。

  我感受著我手中、胸中、腦中、心中的情,我知道我的全身心都存放著的對情的愛。我感受著它們的狂喜和戰慄,我感受著慾望和理性貨真價實地並存,只因為我還敬重著對她的愛,只因為我還能握緊這份愛,不至狂暴。而這份愛,卻也讓我有了錯覺,讓我以為只消轉身,就能在瞥見少年時期的我,讓我以為只要伸手就能觸及童年時的我。
 
  我因此感受到從前回憶裡的快樂,我回想起昨夜遺忘的夢境,在愛裡,我重新擁有了自由。

  但只要一個瞬間,只要她喚了一句「曉生」,只要哥哥熟悉的聲音刺耳地響起,只要慾望和理性稍有失衡,我所有的生命生機都毀壞殆盡。但只要一個瞬間,只要她重回與我的獨處,只要我們分享了一個短短的會心一笑,只要慾望重新得到希望,理性重新找到能量,我所有的幸福快樂彷彿重新得到氧氣。

  母親,這就是妳的痛苦嗎?

  我記得我在無數失眠迷醉的夜晚,想起妳在同樣無數失眠迷醉的夜晚,我朝放著烈酒的冰桶裡乾嘔以為能讓痛苦緩減,想起妳抱著我語無倫次地哭喊以為能讓痛苦緩減。

  如果我能恨就好了。愛已讓我如此悲傷,恨又能再怎麼傷我?

  “…and I am amazed how I ran into this situation with full awareness, step by step. How clearly I have seen my condition, yet how childishly I have acted. How clearly I still see it, and yet show no sign of improvement.”

  天又亮了。我閉上眼睛。




《Arabesque》



  發生了一些事情,母親。白天的時候,曉生哥哥不知道透過甚麼方式,打電話到旅館找到我了。他昨天才終於發現我在台灣,而且是悶聲不吭地,沒通知任何人地早回到台灣了。(雖然他說錯了一件事,父親知道我有回來。)

  他很生氣。合情合理。他認為我的舉動幼稚地不像個大人。這也很合邏輯。

  他沒有說錯任何一個指控,但我已經累得不想跟誰道歉了。而那通電話到了最後氣氛已經變得緩和,我們也還能不那麼尷尬地進行幾個順暢的討論和對話,不太像是整整兩年的毫無音訊之後,家人之間會有的一些對話。

  我甚至能很自然地問候大嫂過得如何。曉生哥哥也只是很平靜地說情懷孕了,預產期是下個月。掛上電話之前,他讓我抄下連絡方式。

  聽到話筒掛上的聲響,我起身坐在床沿,原本還昏沉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我趕緊去梳洗,卻在浴室鏡子裡看見自己淚流滿面。

  我哭是因為妳,母親。聽到哥哥的聲音,聽到他們家人的消息,我才意識到我有多想念妳。聽到愛仍持續,他人的生命仍然完整,四時依然運轉,日夜持續輪迴,而我,我卻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成了父親不願面對的兒子。當時,我就那樣跌坐在浴室冰冷的磁磚上大哭起來。

  我哭到渾身無力,在角落裡蜷縮著身體。冷得渾身發抖。

  情也要做母親了。我想像著,我生命中最美,最愛的人將會有一個孩子。我冷得渾身發抖,卻又幸福又快樂得簡直不可置信。我想像他們願意接納我,情也願意讓我抱抱那孩子,願意讓我出神地望著那孩子一定也是同樣美麗深邃的雙眼,願意讓孩子肥短的小手抓著我的指頭。我冷得渾身發抖。

  我又快樂又絕望。

  請原諒我。今晚,我怕是無法為妳讀書了。




《Turn Loose the Mermaids》

  我今天讀得比平常多一些。除了補足昨天落掉的進度,也是因為維特遠離綠蒂的這段期間,他的生活並沒有多麼充滿興致。他沒甚麼興致,我也沒什麼興致。我試圖揣摩一點情緒來念這些信件,我想母親應該不至於聽得想睡吧。

  我們都知道怎麼做才可以回到所謂「正常的生活」。我們都被這個社會訓練得很好,誰都可以輕鬆地列出好幾項正向節制的生活要求,寫在乾淨的紙上,貼在整齊的桌上。即便是遇到惹人皺眉的事物,也總有幾本書教人怎麼排解和應對,無論是自處,抑或是相處,這個社會都能制式化,都能整理出規則,都能提供一些導引。

  好險實際上做到的人並不多啊。

  母親,過去幾年,我不認為自己有被誰比下去。我並不突出,也不見得墊底,但有時我會在感覺良好的自我陶醉中沉浸幾個星期,然後回到戰戰兢兢、充滿鬥志的自己,與所有人爭個高下不肯善罷干休。這樣忘我的工作與生活,倒也不是特別為了忘記誰。我只是想為自己尋找任何可能的、新的源泉,讓我苦執的生命能因此不得不放下些什麼,轉向尋求新的海闊天空。

  明明再怎麼不願意放下,她還是離開了,不是嗎?難道我還以為我能把哥哥當成競爭對手嗎?

  我怎麼又開始兜圈子了。
  
  停。轉身,隨便找一個方向,就往前走。唸完這本書,寫完信,做到該盡的承諾,回英國。

  我坐在寫信的桌前,把啤酒罐底的液體一口仰盡,打直腰桿,深呼吸。

  然後睜開眼睛,又看到妳在我面前。

  我放妳走了,妳真的走了,消失在地平線,連照在地面的陰影也被帶走,我瞇起眼睛,也看不到妳一點點輪廓。

  然後睜開眼睛,又看到妳在我面前。

  這些都是廉價的幻影,粗魯的想像。出現得不合時宜,完全不是我的感受,更無視我對她的尊重。

  然後睜開眼睛,又看到妳在我面前。

  我正要開口再辯駁什麼,我卻看到妳欺上前來,踮著腳尖。

  我趕緊閉上眼睛,臉頰上滑過一絲冰冷的觸感。我用手去碰,發現那是混濁不清的淚水。

  我睜開眼睛,然後平靜地思考這究竟已是第幾次的輪迴。

  第幾次?我怎麼可能數得出來呢?日夜失序至此,我要數這些信封,我要數著書裡標記過的頁數,我要數著垃圾桶裡的空菸盒,才能知道自己在哪一夜,才能重新想起自己在做什麼。

  “I don’t even know why I get up or why I go to bed.”




《Rest Calm》

  國小上游泳課的時候,曾經有一位同學意外溺死在泳池裡面。

  所有人先是聽到淒厲驚恐的呼救聲從水池中央傳來,伴隨著吃水的斷斷續續,讓人聽得毛骨悚然。但他被救上岸了,披著毛巾在池邊哭得抽抽噎噎。死去的是聽見呼救聲,便不假思索躍進水中的摯友。他自恃熟諳水性,卻被過度驚恐的好朋友扯僵了身體,沒能回到水面上。

  他沒能跟著我們一起畢業,沒能跟著我們一起升學,沒能跟著我們一起成長。

  他甚至沒能存在我們的記憶裡。時過境遷,實際上也沒過太久,卻是誰也不再記得他的名字了。

  從小我被這件事情兇惡地糾纏好幾夜的惡夢。一直到,我也忘記他的名字了。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讓人噁心,但我卻終於能再次好眠。

  “It is true, I am only a wanderer, a pilgrim on this earth! But are you more?”

  不過,母親,妳應該還記得這件事情吧?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妳緊張得差點要我轉學離開。
但妳不也忘記他的名字了嗎?母親。現在,妳死了,難道總有一天我就會忘記妳的名字嗎?

  若時間真如此無情,能讓我們淡忘貨真價實的生命,為甚麼竟不能讓我擺脫這虛幻迷離的感情?

  我所追尋的永恆啊,妳為何在我的記憶裡躲躲藏藏?

   “I am not fond of dashes, but it is the only way of expressing myself here─ and I think I make myself sufficiently clear.”

  母親,我今天撥了電話給哥哥,讓他的聲音提醒我重回現實。我提出在聖誕節之後,想到他們家裡,純粹禮貌性的拜訪。他被我語氣裡的冷淡氣得急切,威脅要直接帶著情來旅館,噓寒問暖,興師問罪細數這兩年的不告而別。我嚇得趕緊求饒,他終於破口大罵,責怪我竟忍心如此生份冷漠。

  他們舉起雙手歡迎我重回家庭,但我又哪來的勇氣重新接納回憶?
 
  “Where do I want to go? ... I only want to be closer to Lotte once more; that is all. And I mock at my heart─and do what it demands. ”

  母親,我們的旅程快要結束了,未碰觸的書頁越來越薄,何況妳我都知道再往下翻以後,維特的命運將會如何終結。他這時候的年紀都比我們年輕太多,但又怎麼可能無法感同身受?書寫、創作的人把自己的苦寄託在維特的毀滅,是想要讓自己的感情得到解脫,文學卻讓這份痛苦磨鍊成超脫時空、永恆的銅焦鐵鑄。我們捧讀陳舊的文字,難道還需要用新的傷痛為他再次洗鍊嗎?

  母親。最後的這幾天,我要為妳,與妳平靜度過。

  母親,我會去見他們。我會去見曉生哥哥。

  “I often think: if you could once, only once, press her to your heart, this void would be filled.”

  我會去見我的情。




《The Crow, the Owl and the Dove》

讀完Ossian的詩篇,我已筋疲力竭。篇幅並不算少,何況我們還心繫著維特和綠蒂最後的獨處,轉瞬竟來了段漫長的讀詩片段。母親,我對詩的領悟力沒有妳那樣好,只好多投注一些我也不知所謂的感情來唸,希望妳不要開始厭惡我幾乎有些濫情的詮釋。

  維特終於對心愛的女人出手了啊。雖然這樣的橋段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實在是太戲劇化了些,但仍然是合乎維特與愛人的情理和情勢的。那些意亂情迷之下的索吻,動搖的心;種種狠心訣絕卻內斂暗藏的柔情,絕望的心。

  很奇怪的是,讀到這本書將要接近最高潮的片段,我卻反而平靜下來了。母親,的確,我是答應過妳,要平心靜氣。我自然也不喜歡哭哭啼啼。

  我看著劇烈的情感駭浪般襲來,我閉上雙眼、隨它吞噬,任它帶走任何想從我這裡奪走的東西。
  我看著內心猙獰的恐懼和焦慮,我放開緊掐的雙手,隨它暴動,任它帶我到更尖銳的荊棘地裡。

  我看著因著年歲而更沉穩的曉生。
  我看著因為懷孕而面容憔悴的情。

  母親,白天的時候,我和他們見面了。彼此都沒有眼淚,沒有激情,沒有傲氣,沒有虛偽。

  我和哥哥緊緊相擁,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要為人父,他戒菸了。
  我俯身親吻情的臉頰,拂去她吹亂的髮絲,輕輕牽到耳後邊。她因為笑容微微瞇起的眼眶閃爍著。

  母親,我不知道要用甚麼方式來表達我的感受。文字,在那時,已經失去了任何作用。




《Last Ride of the Day》

“For the last time, then, for the last time I open my eyes to this world. Alas, they shall not see the sun again, for today it is hidden behind a veil of mist. Now, Nature, mourn your son, your friend, your lover who nears his end.”

  我用輕柔溫婉的嗓音讀書,是我現在的心情,但卻不顯得衝突。母親。

  其實我們早就把書讀完了,不是嗎?我們早已屏氣凝神地在等待那聲槍響。咦?妳不期待嗎?為甚麼要露出這麼擔憂的神情呢?我雙手捧著書,並沒有捧著子彈啊。

  昨天從哥哥家離開的時候,我開車去妳布置好的靈堂。我總還是覺得妳會想要待在台灣,這裡的氣候溫暖,正好可以溫和妳容易四肢冰冷的體質。我把妳以前給我的十字架墜鍊,放在妳的骨灰罈旁邊。過去三十多年來我從未將它取下,現在,它至少能給妳我所有的祈禱和神的安慰。妳以前常常偷懶不上教堂,睡前的祈禱也從沒像我這麼有恆心,往後,我希望妳至少能每晚記得去聽一點我的。

  是啊,妳都知道的,我的一舉一動,妳都看在眼裡 … 咦?妳還是不放心嗎?為甚麼仍然是那樣擔憂的神情呢?我雙手捧著子彈,但我沒有能夠擊發的手槍啊。

  “Everything is quite around me, and my soul is so calm. I thank you, God, who gives these last moments such warmth, such strength! I walk to the window, my dearest, and see─still see─some stars in the eternal sky, shining through the stormy, fleeting clouds…. And still now─O Lotte, does not everything remind me of you? Are you not always near me; and have I not, like a child, greedily snatched all sorts of trifles which you, dear saint, have touched! “

  我頓時明白了妳的擔憂,大笑出聲來。自我終於見了情,我異常的沉默和平靜讓妳害怕,妳擔心我又會自殺了,不是嗎?「自殺」,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

  「又」會自殺 … 是啊,要不是妳提起,我都快要忘記三年前的我就曾自殺未遂了。咦?難道說是因為我現在的神情,讓妳想到我當時的樣子嗎?

  不曉得妳還有多少印象,維特在前面的信件裡面,曾經提到一段和綠蒂的未婚夫不甚愉快的爭論,恰好就是關於「自殺」這件事情。維特義正嚴詞地為人心的脆弱敏感辯護,認為憂鬱是一種疾病,並不是人單憑自我意志和選擇就能避免的。這樣的想法很現代,醫學上的確是用藥物處方來診治憂鬱的,數以百萬計的人也為此疾患所苦,當真有如傳染疾病的蔓延和規模。

  我當時生病了。我也尋求過治療。

  妳想要問我現在的情況,想要摸摸我的額頭,拍拍我的肩膀。就像照顧染了風寒的孩子那樣親力親為,就像妳總是把夢魘失眠的孩子攬在懷裡輕哄。

  我很懷念那些時光,母親。謝謝妳。但我再也不需要了。

  妳已經走了,但妳會永遠記得我的吧?一如我將永遠珍藏情曾經只為我而袒露的美麗。

  我愛妳。

  “They are loaded. ─The clock strikes twelve. ─So be it! Lotte! Lotte! Farewell! Farewell! ”




《Song of Myself》

我的名字叫做安東尼。 My name is Anthony Brando. 我的母親Victoria Brando來自Ipswich, U.K.我的父親安子明來自台灣花蓮大港口部落,有一半的阿美族血統。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安曉生,長我一歲,但和我同年入學。我有一個心愛的女孩唐情,和我同齡,是曉生的太太,是安希的媽媽。

  我曾經聽說,人的一生,只有兩件事情由著天:一個是最初的生命,一個是最初的名字。對我來說,這是很貼切的詮釋。雖然聽天由命,但我從未覺得喪氣。我信神,但我在接近儒佛混和的文化環境中長大,如果真要殷殷叩問,我又要朝著哪個方向祈禱?

  這封信讀來有如遺書,而它也的確將會是我最後的文字,但卻不做遺囑的用途。

※※※

  六年前,我初遇唐情的時候只有二十八歲。雖是生命正盛之年,卻安於並不突出的事業,並不急著為未來儲蓄,也不想用過去在英國攻讀學位時貯存的能力實現什麼野心。我的哥哥邀我回台灣和他一起創業,我只願意做基本的會計和管理,並沒有心思與任何風險周旋。

  傲慢的我遇見她時,全無防備。她深深吸引我,攫住我所有隱匿的深情,震醒我沉睡的夢想,讓我近乎瘋狂地重新實踐活著的定義。我對她的感情直接而坦白,我哥哥幾乎馬上就察覺到了。他曾經為這件事情和我平靜地促膝長談,也曾經氣急敗壞地揍我幾拳,也有過彼此相視無言的淚流滿面。

  唐情簡直是這人世間最後的異類。她的習慣,她的深情,在這世界上幾乎找不到相近的氣質。她明白我的愛,無意之中甚至能坦率回應我的愛意,即便她會隨即斂起面容,逃走般地離開我的身邊,但我緊緊握住我們最純潔純粹的種種,喜極而泣,想像填補了空洞的單戀,我沉醉在致命的狂喜之中。

  兩年後,我離開哥哥日漸壯大的公司,自己收了許多中英翻譯的稿件在家工作。情發生嚴重車禍,差點奪去她的性命。我日夜不曾闔眼守著昏迷的情,整整五天。我負責所有的看護和照料,不願假手他人,偶爾哥哥不在醫院的時候,我會握著她冰冷僵硬的手祈禱,然後偷偷輕吻她緊閉的雙唇。

  她醒來了。日漸康復。但她再也不將深情用作同情分些許給我,她的視線,甚至從此未只為我而停留。從前只屬於我的、她最開朗特別的笑容也消失無蹤,她也不再用英文名字喚我。生死之危,讓她更明白自己真心所愛惜之人是曉生,不是我。

  我離開台灣,回到英國和我的母親一同生活,但我們母子倆並沒有從前的默契和氣,不斷的爭執和衝突與我內心的痛苦雙重煎熬,我陷入重度憂鬱,靠著藥物才能正常生活、入睡。這份恐怖的平衡在聽聞曉生和情的婚禮之後便完全崩潰,我割腕自殺,未遂。

  出院之後,我一直在戒斷中心治療酒癮和藥物濫用,過著規律但也與世隔絕的生活。兩年之後,回到和母親同住的公寓,才知道她早已搬回我們在台灣的老家。

  然後我接到十年未曾謀面的父親來電,讓我回台灣處理母親的後事。

※※※

  這便是我所有的故事。









  母親,我答應妳十三夜,如今要提前結束了。對不起,但我知道妳不會介意。

  畢竟,維特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我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裡了,不是嗎?最後一件事情,我希望妳知道,我這一生最痛苦的事不是失去情,而是我沒能見到妳最後一面。妳以前常常說,無情不是沒有感情,而是這份感情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此時真的相信這句話了,因為我真的不能理解妳如此深情,究竟是為我,還是為自己的情而設想的呢?

  我們都為情所苦。

  但我希望在最後至少還能純潔地維護我對妳的愛。

  我與維特不同。我既非年少,更缺乏浪漫瀟灑。而最迥異之處,是我擁有妳最炙熱的愛。
  
  謝謝妳,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摯友,我的姊妹,我的摯愛。

  再見。




《後記》: Imaginaerum 

女孩重要的表演開始了。那是一支很美的單人舞,美麗而優雅的身段,以及彷彿是為她打造的音樂和舞台。結束時,所有人熱情鼓掌,她的母親甚至落下幾滴感動的淚水。我依約到台前為她獻花,與有榮焉。

  我作為安希的叔叔以及教父,定居台灣已久,有一份穩定的出版工作,和妻子剛剛度過結婚周年。

  雖然最後是這樣略嫌平凡又無趣的生活,但我習慣,也沉浸在年歲成熟以後獨有的安逸。雖然我仍能保有品味文學與生活的敏銳,但我已學會不再放任好奇心去追逐情感的兔子,輕易讓自己掉入夢遊仙境的洞窟探險。傷成疤,苦也早已凝鍊凍結。對於世界,我不追求。只是欣賞。彷彿事不關己。

  我知道我從此失去了自由,也背信了夢想,但我仍要放棄這些人生而擁有的天真無邪。我只有最後的冀望,願能在新的生命中看見繼承與重生。不只是情的女兒安希,還有我的孩子。

  或許這就是母親當年執意生下我的原因。

  或許。

  但我不再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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